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驻村印象

发稿时间:2024-03-13 09:36:00 来源: 中国青年作家报

  晚日西沉,如金红的火盆滚入远处山边,那来不及召回的光把天际晕染,山峦层层叠叠笼罩在淡红的寂静之中。不一会儿,群山渐渐褪成墨绿从四面八方包围而来,天开始黑了。结束一天工作,我骑着摩托车顺山路蜿蜒而下,一圈一圈朝着山脚的村委会赶去。

  来到这里开展驻村工作快满一年了,我已习惯村里生活。这儿多山,山上花木葳蕤,每回上山都是一次与自然的晤谈,与本真的重逢。步入丛密的青竹林,风在耳畔竹声萧萧,是大山欢笑;轻抚苍黝的油松,沿着树身斑纹望向淡蓝晴空,苍鹰回翅,下泄天光;若寻一处幽僻,静静端量朱槿花开,光阴便在这一刻凝止,嫣红绽放心口,片刻化为永恒。来到空阔处,风和煦,日温柔,沁鼻是花粉碾进泥土的香,或狂歌,或思量,从山的这头望向那头,杂绿,黄绿,浅绿,鲜绿,深绿,纷杂的色彩在阳光下跳跃着、辉映着、交融着,统统掩入无边绿意之中,一浪滚着一浪叠进天际蔚蓝。

  这座村庄四面环山,一多半村宅傍山而建,高低错落在山脚和山腰上,再往上只是零星点缀,越到山脚越密密层层地聚拢,远眺之下如一块块积木洒落巨幅绿绒毯,娇小得可爱。这些屋子多是近20年新盖的水泥房,屋顶方方正正,窗口工工整整,构成村中建筑的青年主力。青年中也站着老人,是间或的瓦房,瓦顶似青灰的伞盖撑起,努力抖落年月的风霜却掩不住斑驳脱落的黄墙。村庄中央是座花园,一花一树,一砖一石均为村民自建。园中有池,池水秀澈,美石错置,每当仲夏之夜坐满了前来纳凉的村民,众声喧喧,一颦一笑衬于繁星满天。条条村路虽已用水泥硬化,但走向急陡,曲曲弯弯,若闷着头只顾赶路,上上下下,一趟下来免不得气喘吁吁;倘以一颗闲心,走走停停,看路两旁金黄滚动的稻田,等一等山腰飘浮的白云,兴许转弯后又是一处人家。

  平日的村是宁静的,青壮年大多奔波在外,只有年关将至才匆匆赶回。我工作时常走访农户,在家的多是年过花甲的老人,岁月在他们面庞刻满了深长的皱纹,眯眼笑起来时,仿佛一幅油彩画描绘着沟壑纵横的黄土地,每一道都藏了尘封的往事。当阳光从堂屋顶上的玻璃瓦斜射而下,光柱中布满纷扬的尘埃,似箭光阴也放慢了脚,悄悄地,在他们身上踱得很轻。

  过往年月悠长,回忆也就格外有味儿,需细细咀嚼。老人们喜欢聚坐在村口的石凳,什么也不做,静静地看,看那日头升起又落下;静静地听,听风在记忆深处刮起又止息。坐久了也下下棋,每一步要想很久,输赢却不论;兴起时也唠唠嗑,想到哪说到哪,消遣多过欢娱,怀念甚于憧憬。隆冬之夜,外边寒风凛冽,就在堂屋中央烧一大盆炭火,饶有兴味叫来亲友近邻,齐齐坐满一圈紧挨着暖和。盆中火舌摇曳橙红的光,腾腾扑闪,思维也跟着跳跃起来,大家你一言我一语,兴致愈来愈高涨,感情越来越热烈,不觉间脸庞烘得滚烫滚烫。冬日的夜谈总是特别专注。

  除了老人,少数留驻村里的劳动力主要以种养为业,有的耕耘水田,晨露未晞时已顶好草帽在田里劳作,肥水倒映着弯腰的蓝布衫,直到夕阳染红袅袅炊烟,才扛着铁锹走回家中;有的在屋后搭一座小型猪舍,用桩木隔几间栏位,勉强容得下一二十头中猪,心情随着猪的长势和市价起起伏伏,最惊喜的是半夜打着灯给母猪接产,一胎生下15只猪仔;还有的经营玉桂树,成片栽种在山脚,每当秋季剥取桂皮,那特有的辛香之气弥漫了山野。桂皮晒干后卷成黄褐色圆筒被运往全国各地,或做香料或为药用,销路都是极好的。

  遇上雨季,人间山河浸没在灰而温柔的雨气里,村庄里一切忙碌和喧嚣都被浇熄了,雨声格外清晰,滴滴点点嗒嗒,落在古老的树,落在青石的巷,落在空蒙的山色,细细嗅嗅,落进了经久疲顿的心底。雨天是不必着急赶路的,它让所有必达的目的有了暂缓的理由。最好是在旧式农屋,热情的大娘把我挽留,捧来热茶,坐在矮凳有一搭没一搭闲聊。屋外雨打在半黄的梧桐叶上,铿铿敲着顶上屋瓦泛漾起清亮流光,夹成一股股细流沿瓦槽淙淙泻下,悠远的节律回响。

  雨渐渐小,停了,我告别大娘往回走,走进山中密林小路。“嘎吱”踏着满地的断枝残叶,雨水滑落叶尖正中脸颊,风中杂着清冷的土腥气飒飒扑面而来。步出覆盖的林木,整个村庄漂浮隐没在茫茫白雾中,仿佛入了仙境,只可在雾薄云销的空处,窥见那乍隐乍现的瓦尖顶楼,没有一座楼屋肯露出全貌的。

  回到住处,天已全黑。夜阑人静,外边又淅淅沥沥瓢泼起夜雨来。我坐在台灯下,索性停了案头所有功夫,好好享受这难得的寂寥与宁定。昏黄的灯光打在玻璃窗上,雨珠密密滑落汇成细股流水倾注而下,逐渐模糊了窗外景致。站在窗前,能看到的东西很少,神思却飘得很深很远。千年前那个雨夜,茅屋里又响起婴儿脆亮的啼哭,年轻的父母手忙脚乱,一边摇动竹篮轻喃着曲儿,一边暗暗焦急,满心祈祷雨小点再小点,不要冲倒淹没了整田新插的秧苗,一年的收成就指着这儿了。千年以后,大片田地已荒芜,不再需要种稻为生,年关刚过家中顶梁柱就匆匆离开了村庄,远赴他乡谋生。这样的雨夜,灯下哪位苍苍白发的老人,倚着墙,在苦苦思念她那年年离乡的孩儿?

  次晨醒来,红日在地板上投下柔和的光晕,是个放晴日子。穿上水鞋,我跟着村干部上山察看产业园里新嫁接荔枝树的长势。饱饮一夜雨水,满林叶子润碧湿翠,似乎更繁茂了。走出密林,眼下村庄沐浴在晨光中。不一会儿,早起赶工的人影渐渐多起来,匆匆奔忙在村道上,仿佛昨夜的雨只是一场被遗忘的梦。阳光照进,梦醒了,醒来的还有这片土地上,那坚韧的品格、纯粹的赤诚和生生不息涌动着的热望。

  作者:蔡尚钊

责任编辑:蒋宇骏