乡镇企业崛起——“异军突起”逐新路
发稿时间:2018-12-07 06:42:00 来源: 中国农业新闻网—农民日报
农民创举:
“草根工业”的兴起
在江苏省无锡市锡山区,有一座设计简朴的博物馆——中国乡镇企业博物馆。这里保存着我国乡镇企业发展的珍贵资料,记录着中国乡村经济经历的点点滴滴,被认为是乡镇企业的发源地,每年都会迎来大批的参观学习者。博物馆所在地春雷社区,原本是苏南一个普通的小村,在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的时候,曾因一家社队企业——春雷造船厂声名远播。那时的“社队企业”,指的是“公社和农业生产大队所创办的集体企业”。
在绝大多数农民刚刚吃饱肚子的时候,这家藉航运而起的社队企业早早做到了户均收入千元,实现了家家有电灯、户户用拖拉机和人人享受合作医疗的美好生活。周边的村落眼看着春雷村办企业致了富,都摩拳擦掌,跃跃欲试。
春雷造船厂的故事就像神话一般,吸引着农民们的目光。上世纪80年代前后,各方面限制有了松动的迹象,广大农村便迫不及待地发展起了以社队企业为基础的乡村工业。有的最初就是从泥瓦篾匠组成的手工作坊开始,产品逐步扩展到了各种日用品、工业品。10年过后,长三角和珠三角类似这样的企业已经在当地GDP中“三分天下有其一”,不但可以跟当时的国营企业抢原料、抢市场,甚至达到了可以抢人才、抢技术的地步。
乡村工业的兴起有着历史的必然与逻辑。一方面,短缺经济下商品和服务的长期匮乏,满足不了城乡居民家庭生活最基本的需求;另一方面,单一公有制经济容纳不了日益增长的就业需要,特别是不能吸纳“包产到户”后几乎瞬间释放出来的巨量的农村剩余劳动力。两方面压力的汇聚,逼迫着中国以更加灵活的方式组织经济。于是,野草般顽强生长的乡村企业出现了。
费孝通在八十年代初考察江苏小城镇发展的时候,对这种以农民为主体的乡村工业给予了特别关注,他在文章中写道:“社会工业的这种强盛的生命力和普遍的适应性,不能不使人联想到那‘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’的小草,草根深深地扎在泥土之中,一有条件它就发芽,就蓬蓬勃勃地生长。”
社队企业就如一根魔法棒,在长期沉闷单调的农村点开了一扇神奇的窗户,涌进了大量新鲜空气,给不甘囿于黄土地的广大农民带来了崭新的希望。到1978年,率先起步的江苏省,社队工业总产值已经达到63亿元,占了全省工业总产值的近20%。1981年,江阴社队企业工业总量就已超过了市属企业。“村村点火,户户冒烟”这句话,反映的正是当时社队企业的红火景象。
作为乡镇企业前身的社队企业,本身也是在计划经济夹缝中生长起来的。即使在农村实行包产到户改革之后,靠市场调节的社队企业也依然是在“挖国有经济的墙角”还是“一个新的改革方向”的争论中发展的。
上世纪80年代初,安徽芜湖个体户年广久炒卖的“傻子瓜子”受到市场追捧,生意迅速扩张。父子三人从雇4个帮手开始,两年内发展成一个年营业额720万、雇工140人的私人企业。“傻子”当上了老板,争议也从芜湖一路到了北京。后来中央专门派了调查组,调查回来的结果是,其雇佣的140人中,原本都得不到国有公司的工作机会,他们所得到的薪水,不低于当地国有工厂的水平,这些人原本或失业或从事其他工作,收益还不如给年广久打工。邓小平批示了几个大字:“先不要动他。”也正是这几个字,给了当时刚刚冒头的民营经济以生长的机会。
1984年初,当时的农牧渔业部向中央呈送了一份名为“关于开创社队企业新局面的报告”,3月份,党中央、国务院便批转了这个报告。社队企业正式更名为乡镇企业,肯定了乡镇企业发展的方向,并且要求各地党委和政府对乡镇企业要像对国有企业一样,一视同仁,给予必要的扶持。也是从这时起,四个轮子(乡办、村办、户办、联户办)一起转,六大产业(农工商建运服)同发展的局面开始形成。
东南沿海地区的很多小城镇行动最快。每天一大清早,就能听到路上自行车铃声响成一片,数以千计的农民从四面八方的村庄汇聚而来,浩浩荡荡奔向镇上的布厂、羊毛衫厂、塑料厂、针织服装厂。有的地方,在乡镇企业上班的农民比镇上吃商品粮的居民还多。
1985年,曾被称为华夏第一县的无锡,工业总产值超过50个亿,乡镇企业贡献率占84个百分点。超过了青海、宁夏、西藏三个省、自治区工业总产值的总和。到了1988年,全国乡镇企业从业人员达到9495万人,总产值7018亿元,实现利税892亿元。
也是在这一时期,中国改革开放总设计师邓小平在会见南斯拉夫外宾时,留下了这样的话:“我们完全没有预料到的最大收获,就是乡镇企业发展起来了。突然冒出搞多种行业,搞商品经济,搞各种小企业,异军突起。”
异军突起:
相对“最优”的力量
有人说,从经济学理论的角度来看,农村现代化相对于城市化是一种“次优”选择。在适应市场方面,以社队企业为前身的乡镇企业相对于私人企业而言,是另一种“次优”。然而,当我们换一种更广阔的视角,把经济、社会的因素纳入观察,并从变化的角度来考虑问题的时候,这种“次优”或许就变成了“最优”。
上世纪八九十年代,乡镇企业这种相对“最优”充分展现了自己的能量。1991年,中国乡镇企业总产值突破一万亿元大关,与当年的国营企业平分秋色,成为中国经济的半壁江山、农村经济的主体。
在经历了1989~1991年整顿提高之后,不少乡镇企业苦练内功,强化管理,大力引进外国资金、技术和管理经验,并到国外寻找市场。无形之中,外向型经济迅速发展起来,使乡镇企业与国际大家庭日趋融合。
这一时期的乡镇企业已不再是往日土头土脑的样子,大家你追我赶,形成了一种大干快上的“四高”(高速度、高起点、高投资、高效益)“四大”(大改革、大开放、大发展、大提高)新局面。
1992年,江苏第一家省级乡镇企业集团——红豆针纺集团诞生;
1994年,万向钱潮股份有限公司上市,成为全国第一家上市的乡镇企业;
1995年,浙江省台州市松门镇的一家民营公司,在广交会上与外商签订了第一个出口合同;
到1996年,有5000多家乡镇企业达到了国家大中型企业的标准。乡镇企业从业人员达1.35亿人,增加值近1.8万亿元,实现出口交货值6008亿元,利税总额6253亿元,其中从业人员和利税总额分别是1978年的4.8倍和56.8倍。
与东部沿海地区乡镇企业的飞速发展相比,这一时期中西部乡镇企业的落后非常明显。1993年2月国务院发布了《关于加快发展中西部地区乡镇企业的决定》,对中西部乡镇企业的税收、贷款、人才以及东西部经济联合等优惠政策作了详尽说明。
1993年2月18日,《农民日报》头版刊登评论员文章《要的就是比翼双飞》。文章指出,东部地区发展外向型经济,参与国际市场竞争,腾出一部分商品市场,一些资源加工型、劳动密集型产业,向中西部地区梯度转移,从而带动中西部乡镇企业的发展。
1996年4月9日,《农民日报》又刊登了一篇题为《陕甘宁乡镇企业“幼树成材”》的消息,说的是先天不足的陕甘宁乡镇企业经过几年的努力,已分别成为本省区农村经济发展的重要支柱。当时类似的报道很多,在某种程度上为乡镇企业东西合作的成功做了注脚。
1997年,乡镇企业历史上的“三件大事”在头三个月里就迫不及待地发生了。1月1日,《中华人民共和国乡镇企业法》公布实施;14日,国务院首次召开全国乡镇企业工作会议;3月11日,中共中央转发了关于加快乡镇企业发展的文件。乡镇企业的发展也呈现出了更加迅猛的势头,生产服务几乎涉及国民经济的各个领域,从日用消费品生产到生产资料生产,几乎无所不包。许多产品在行业中所占比重还很大,比如原煤占40%,水泥占40%,食品饮料占43%,服装占80%。这一年,全国国内生产总值的近三分之一,全国税收的五分之一,全国出口交货值的三分之一都来自乡镇企业。
从“异军突起”到成为农村经济的主体,再到上世纪90年代末开始转制为个人独资、混合制等形式的民营企业并融入开放型经济大潮。一大批乡镇企业通过深化改革、资本经营,实现了从小到大,从弱到强的嬗变,并且轰轰烈烈地加入到了我国工业化、信息化、城镇化和农业农村现代化的进程之中。
乡镇企业深刻改变了农村经济单纯依靠农业发展的格局,使得乡村工业化成为可能。最大的特点就是农民可以“离土不离乡”实现就地转移就业。正如费孝通总结的:中国历史长期延续的农村搞农业、城市搞工业的经济结构发生了历史性变迁。亿万农民在没有国家投入的情况下,自我完成了从农民到工人的角色转换。据统计,八九十年代约有一亿农业劳动力转移到了乡镇企业,相当于50年代初到80年代初的30年间中国城市工业吸收劳动力的总和。
乡镇企业还是推进我国城镇化的基础动力。由于乡镇企业的主体是工业,大批农民亦工亦农亦商,从客观上促进了工业小区和工商聚集的小城镇的建设。在丝绸古镇江苏盛泽,短短四五年的时间,人口总量就突破了10万,较之前几乎翻了一番。这种影响延续至今,如今广东、浙江、江苏等地大多数特色小城镇,也基本都是得益于那个时期奠定的基础。
乡镇企业也是农业现代化不可或缺的支撑力量。乡镇企业从发展伊始,就以转移农村富余劳动力以及以工补农、建农带农为己任,在国家尚未大规模支持农业的情况下发挥了重要作用,并以各种直接间接的方式促进了农业产业的发展。1978年到1991年,乡镇企业每年有三四百亿元的补农资金投入到农业生产当中。
乡镇企业对我国经济发展与开放所提供的宝贵经验还不仅于此。当乡镇企业从计划经济夹缝中顽强生存下来的时候,靠的是什么?企业不吃“大锅饭”,职工不捧“铁饭碗”,干部不坐“铁交椅”。这种机制使乡镇企业从小到大,从弱到强,克服一个又一个困难,使企业不断发展壮大。连同乡镇企业自主快速的决策机制,能上能下的用人机制,自负盈亏的约束机制,酬效挂钩的分配机制,都为我国经济领域改革以及其他领域改革提供了借鉴。
更为重要的是,乡镇企业成为了我国建立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的先导队伍。这些由农民兴办的乡镇企业从诞生之日起就秉持着“要素从市场中来、资源配置由市场来定、产品到市场中去”的理念,在城镇化战略发轫之前,率先打开了一条农村剩余劳动力大量从农业向非农转移、有效改善资源配置状况的通道,走向市场、走向开放。